Luminescen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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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枰记:时间性破缺中的道路选择


为君风露立中宵。

  “我爱的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而不是人民为国家牺牲的国家。”

  “今日之抗争者,为明日之独裁党。”

  ​“一个共党匪首,一个青帮爪牙,一个……亲蒋分子,也算济济一堂。”

  “有时这条路画得歪歪扭扭不甚好看,事后再看却是最对的路。”

  我愿说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思政课”,国庆来看正是应景。一句话,它讲清楚了什么叫“道路与选择”“问题与主义”,而表现方式,让我想起《幌马车之歌》《台共党人的悲歌》。

  在我看来,它不够深刻,但在目前的语境中或许又是能看到的最深刻的作品。这使其自构成了最深刻的讽刺与自反。

  “《双枰记》,话剧九人的高口碑文人戏,以台词妙趣、情长意厚而被无数观众深深惦念。”这是这部戏的官方介绍。我不怎么看戏剧,也对戏剧没有什么研究。只是最近几次少有的文化生活,似乎都是在看戏。以我不多的认识来看,这部戏在当下的语境下足够恢弘,也足够深刻,甚至可以说,是在“审查的边缘跳舞”——之所以说是“跳舞”而非“反复试探”,自是因为这部影片所具有的艺术水准与理解难度。可能我自己会认为,真正伟大的作品,一定是精英的而非大众的——或者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读出这剧本中的所有(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某种高傲,而是一种意义的不断展开与再阐释的可能)。当然,我自己也并非一个专门的戏剧评论者,作品的意义本就是向每个人敞开,所谓“作品写出来,作者就死了”。但正如历史事件的“三个调性”一样,作为一部历史剧,或许同样具有戏剧、文本和历史三重维度能被展开。

作为戏剧的双枰记

  想了很久究竟要将哪一个维度放在第一位,最后还是选了“戏剧”,因为这个维度是它的本原形态,也是观众首先接受到的形态。不同于普通的文本,戏剧具有自己独特的表现形式、语言风格和内容结构。这是形式对内容的影响。与此同时,内容需要能够配得上形式。在这一点上,或许我会认为《双枰记》是合格的,但或许仍不完美——这或许是因为,我上一部看的戏剧是《雷雨》,而那种震撼与感动或许是很难复现与企及的。但能够与《雷雨》类比,或许对一部当代的戏剧来说已经说明了其成功。

  做历史的人,最注重时间。因此这部戏从形式上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莫过于在三个场景交叠之中所构成的时空的交叠与变换。它非常克制,但是又使得这部戏的各个情节之间相互补充,从而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故事线——当然,或许相比起1933年的江宁,另外两个场景多少仍有些游离与突兀之感——换言之,其似乎并没有提供这个复杂结构之下应有的信息量。当然,这或许已经是一种苛责。

  形式是需要承载内容的。对于文本的分析后文会涉及,但若将其视为一部戏剧,或许我仍未能完全get其精妙之处。或许对我而言,这之中最大的问题在于,表演并未在剧本之上为我提供更多的信息量——台词与道具太“满”,以至于尽管演员很卖力,也将角色在台上“立住”了,但是总觉得似乎缺少演员自身的表达,或者说,有的信息,例如全局后半段那“激将法”一段,或许并不需要说出“这是激将法”,而是演员走出牢房到走道,然后再悻悻地(或者,胸有成竹但又稍有犹豫地)走回就能够表现。而后者是戏剧的表达,前者是作为文本的剧本的表达。与此同时,尽管我能够努力跟上台词中用心选取的典故之意,但仍有一些形式对我而言是“以词害意”的。(或许这也与演员的台词有关,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坐在二楼,整场演出下来我总感觉演员说完后,我要等两秒,或是猜一下演员刚刚说了什么,或是想一下这句话有何深意)如中间每一幕暗场时所出现的围棋棋盘和章节目标题,对于完全不懂围棋的我来说便是一道天然的门槛——当然你可以说这便是这部戏的“高傲之处”。枰与秤之间,故事本就在这种张力中展开。同样的是全剧最后,舞台边沿的红线亮起,将舞台包绕,或许可以将这可以理解为主人公最后血色的命运吧——对于两条支线也是如此,因为不难想到1937年的南京会发生什么。

  我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文本,但这或许也意味着这部戏作为一部商业作品而言的风险。在这个时代有这种坚守,以及平衡,以我来看我当然要献上最热烈的掌声。

作为文本的双枰记

  我其实会觉得如果拿到剧本,我能收获比戏剧更多的信息量。这部戏之中触及了大量的人文社科领域的“元命题”,这给这部戏增添了思想的厚度,但或许也扰乱了这部戏整体情节的推进。

  影片前半段能让我想到很多理论,比如公民社会、恶法非法、法义与道德等等。并且在当时历史的时间性展开之中本身就蕴含着很多理论问题——单就民国时期法治在中国的推广与施行便是一篇大文章,而其又与政治相联系(军政 训政 宪政的过程),使这部戏可以说是一种理论的intro。只是在观赏戏剧的时候,我不得不将自己的思绪从对理论的思考间强行“拽回来”——因为两句话之后或许就又是一个新的理论命题,以及情节已经有了新的推进。这对于戏剧来说不得不说是一种损失,但对于文本来说恰恰体现了编剧的思辨——只是在抛出问题之后,似乎剧情并没有自然的将这些理论问题给出一个回答——这当然是困难的,但在情节的完整度上总是给人以一种意犹未尽之感,毕竟即便像苏格拉底那样好问,也是在不断的交互之中将问题深化,而非直接抛下一个根源性的问题就跑走了。

  而在另一个层面上,这部戏剧本身的人物设置与情节发展使其自然具有了对个人、社会与国家(暴力机器)关系的反思。而作为一部戏剧,里面所有出现的人物或许又都可以被称为某种“典型人物”,从而为社会学上的角色分析与拟剧论等等理论的介入打开了空间。不得不说,加上两条复线之后,这部戏剧所容纳的人物关系在偶然之中使矛盾得以收束——尽管这在台词上并未明言。这是我觉得这部戏的高妙所在之一。或许可以说,这部戏前部的理论框架,中间的时间框架后,用历史的发展收尾,这是一个合格的结尾,但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尾。在我看来,经验事实总是撑不起理论的重重拷问的(你当然可以说这是一种现实对理论的仆从),换言之这种时间逻辑的自然延展并未提供任何更多的信息,或者说出人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结局——点睛之笔是之前发的场刊,里面的所有信息都符合“每一支枪都要击发”的戏剧原则——我总是觉得在这宏大的理论与时空架构之中,应该有某种很高更深的思考与更高的主题,但最后却落回了我的老本行历史上。或许是历史已成为我的“日常”以至于我并不感到新鲜。时间的宏大与历史的力量在理论面前,或许我仍然会感到一种无力。

作为历史的双枰记

  《双枰记》在我看来,理论上或许仍有缺憾,但落回到历史之中已经足够丰富。正如开头所言,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思政课”(当然,这在现在的语境下,可能会被误解为一种批评)——我想表达的是,在如今的语境之中政治与学术从来都密切相连,而最学术的,也就是最政治的。

  从历史学的角度而言,大历史与小人物之间充分体现了历史的复杂性。而作为“一堂思政课”,这部戏讲清楚了那个时候的“道路与主义”。在观影过程中我草草的做了写笔记——甚至我可能会觉得,看这样的戏应该台下提供一些光,观众每人都带着纸笔边看边记,才是对这部戏负责任的欣赏方式。


我爱的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而不是人民为国家牺牲的国家。

今日之抗争者,这为明日之独裁党。

斗争的风气既开……有放而不能收

“一个终身的反对派”

有普罗米修斯的勇气,没有西西弗斯的耐性

自由是争胜,忍耐则是不败

他总是审慎地寻找一个恰当的立场

一个共党匪首,一个青帮爪牙,一个……亲蒋分子,也算济济一堂

“做个先生,若非认自己的错误,不就像开个烟馆”

那脑子饿了,就只能活活饿死

有时这条路画得歪歪扭扭不甚好看,事后再看却是最对的路


  我想这些台词一写出来,熟悉民国史的人就已经知道要讲什么了——陈独秀,五四时期的北大,国民党在二三十年代的转变,如此等等。但是为何历史要这样被坐实呢?这些事件本身给人的思考需要我们充分理解其复杂性之后进行。而这往往是超出文本的。因而或许我会特别“精英”地鄙夷演出过程中那几次全场的笑声——为什么要笑呢?这笑的背后或许是对现实一种“无端联想”与更大的讽刺罢了。正如主人公的那句台词,“今天我被批评不爱国,明天你被批评爱国,后天再换一个人批评不同的事情”,以及“正确?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正确/真理。”

  但在这众多赞誉之间或许我仍然需要提出一些疑问。这部戏以牛兰事件为引子——这不就巧了么,我最近就在研究这个。这或许是给这部戏某种国际性,但总是让我感觉这与戏剧核心的舆论自由问题若即若离。并且这带来的更大的问题是,在“1915-三一八、四六-1933-1937”这个时间线之中,三人的相遇时间恰恰被模糊了。这使得其在牢房相遇之前的种种行动,在某种意义上“退化”成了某种个体性的存在。或许可以想到,大革命的失败也会是三人命运走向歧路的出发点,但这只留待我们猜测了——或许这正是复线所需要补充的,但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复杂而还不够深刻,理论但还不够历史,宏大但还缺少内容。尽管这可能听起来每一句都是批评,但双枰记让我看到了一种视野,一种作为“严肃文本”阅读的可能。而也正是这种与快节奏的、快餐化的当代拉开距离,使其可能丧失了对大众的言说,却开启了另一条向上的阶梯。


补记:其实这篇文章的框架在看完戏的那天晚上就已写好,只是因为种种俗事一直拖到了将要看《对称性破缺》的这天凌晨(仿佛给自己又挖了一个坑)。看戏的那天晚上,北京下了场少有的秋雨,这之后的几天大风降温,我在二十二度的寒夜的凌晨一点打完这句,或许也正印证了这句,“为君风露立中宵”。

October 2,2022,finish on October 7,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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