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淡淡的形象也就消失,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Y su tenue imagen se perdió, como el agua en el agua.
——《另一次死亡》博尔赫斯|王永年 译(《阿莱夫》上海译文出版社)
就在这一刻我的梦消散,像水消失在水中。
En este punto se deshace mi sueño, como el agua en el agua.
——《致莱奥坡尔多·卢贡内斯》博尔赫斯|陈东飚 译(《作者》El Hacedor,1960)
一边在招生一边在改大一同学的期末作业,那一个个鲜活的人,一篇篇鲜活的文字,竟让我有种抽离感。也不是第一年招生,更不是第一次改作业,可这次作业却改得格外慢。
我暗暗在提醒自己,需要区分对一个个真实个体经历的感动与对他人隐私窥探的欲望。其实也能够看到,部分同学其实也意识到了这道题所可能存在的隐私方面的风险。而在更大范围来看,这或许是一名老师、一门课程在应对时代浪潮与整体教学要求下,一次勇敢而又注定徒劳的尝试。故事是令人兴奋的,但当这一篇篇故事读过去,仿佛眼前放了个万花筒,脑中闪回着走马灯,那瑰丽的色彩能在一瞬间拼合成了一个整体,又在下一瞬间消散为毫无意义的碎片。以至于,我甚至很难用言语描述我看作业的感受——当然我有一个将自己完全异化的选择,那就是将其仅仅将其当做一项工作,毫无情感地、机器般的一篇篇批过去——但我心底里又是知道这样是残忍的,甚至是罪恶的。这就如我现在乘坐的飞驰的高铁,我尽可以将中途的一个个车站简单的当作一个个站名,但我无法不关注沿途的天气与人所可能对我旅途的影响——即便最铁石心肠的人,面对事关自己利益的事项大概都还是会有私心的罢。“暮霭沉沉楚天阔”,但当然还有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我当然知道这两句所描述的可能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状况,但当这两句诗及其场景突然在同一时刻在我脑海中交织碰撞时,我感受到了一种自我主体性在自然面前——甚至不用说是在自然面前,倒不如说是在任何外在于我的事物,例如机器面前——的丧失。是的,我如此真切地拥有自己的生活,享受着种种,但我却丢了自己。我是在装作铁石心肠去看这些作业,因为我知道我作为助教,最基本的一个要求是公平,但我无法不共情,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能否让人共情恰恰是本题的评判标准之一。这就让这一切变成了一个死循环。我不愿表现自身,但同时不愿完全的放手而将自己作为理性意义上的工具。我也当然知道,这个数字给出来,就一定是会带来争议,毕竟没有人愿意将自己赤裸着放在解剖台上,被一个个数字衡量。但转念一想我这样安慰自己,我们想考察的,并不是对自己经历的写作,而是对自己经历的反思,尤其是上完这门课之后的反思。在这之中我看到了一路顺风顺水的同学,也有出身贫寒,自嘲“小镇做题家”的同学,对后者的同情与怜悯我想是人之常情,但这也只会给我带来改卷误差允许下的波动——毕竟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但现在却是站在同一条赛道上,而作为掌管发令枪和终点线的人,我不可能为了某一个人而改变。
但在另一方面,一边看作业,看不同的同龄人对自己人生写下的真诚的反思,总有想说点什么的冲动——作为助教,我当然有这样的权力,但仔细想想,这一切诉诸文字又是如此的单薄——正如我通过阅读这些文字,也同样难以分辨这到底是一篇篇“非虚构写作”还是对自己真情实意的解剖——当然,究竟是什么,或许也不重要,只是,或许我还是“ 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文字的苍白给了欺骗以可乘之机,但我又暗自庆幸,能够不必直接面对一个个灼热的灵魂。算起来,自己离这段时间也不过四五年,但世风日异,不论是这个世界还是这座园子,都已发生了太多的变化。近日总是有很多机会提醒我,自己也是今年毕业同学中的一员,很快我又可以为自己换上一个新的马甲继续在这座园子里苟活。本科之后——准确的来说是大一上学期之后,生活的列车于我来说似乎突然加速,及至研究生阶段,似乎总想着去日苦多,可转眼就到了终局。一个个颇为明确的DDL,让我跃跃欲试,希望将自己拽回 一个个milestone所标定的“最优路径”,但我又突然发现自己即便有心也已无力。这个学期我都在学着如何从重新控制自己的生活,感受自己之于这个社会与世界的渺小,也逐渐有意识地放弃许多。“医者难自医”,而我想教育在某种层面与此也是相似的,都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对自己进行反思,而这断然无法用理性的数字进行衡量。
可能是因为自己有竞赛的经历,然后也是从一个三线城市到一所全国知名的高中,再加上自己近些年也都多少参与了招生工作,对问卷中同学分享的种种生活,尽管不能说都“感同身受”,但也很少有让我感到惊讶的。因此,如果说上一段我说真的想写些什么,大抵首先是,“请忘掉自己的过去,而以平视的心态在这座园子里生活”。“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哪怕在高考体制下幸福到考上了清华,才知道外国的谚语抵不过一句中国老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改这卷子,我经历了在家、招生和参加毕业典礼等多种状态,我意识到,自己所处状态的不同对改卷其实是有影响的,为此,我真心地感到抱歉。因为正参与招生,改着改着卷子我不由得好奇,清华每年通过非高考渠道录取(竞赛、外国语保送、高水平运动员、艺术类等)有这么多么?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幸存者偏差,正因为这些同学是少数(或自认为是少数),才会在答题中着意提到自己的身份。而与此对应的一类身份划分方式是地域性的,不论是“小镇做题家”还是“来自x线城市”都属此类,倘若发挥社会学的想象力你甚至可以大言不惭的说能够看到教育对阶层流动和社会结构的反映——但我并不想这样做,以上两种,我都觉得这个鲜活的个体在某种程度上是“失语”的。当然在这里我并不否认他们有做真诚的思考,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字数,或许是因为表达,需要如此急切地先用一个为人所熟知的标签(分析框架)来框定自身,再来展开自己的故事与想法。当然,这比单纯的高中作文已经是更进了一步,但如果按我自己对清华教育的想象而言,这当然是不够的。我也当然知道,这套题目一定是会让一些同学“不爽”的,这种不爽不只是来自于对隐私的可能窥探,更为直接与明显的,是这根本不像传统的期末测试题——甚至都很难说是一次测试。诚然,我最初拿到这题目时也是这样的感受,只不过既然老师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也不好反驳,而只是在行动中一步步地希望了解老师出这道题的想法——毕竟历史研究的基本假定与重要能力,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而从结果来看,尽管有杂音,但总体上这无疑是成功的。用这门课经常说的来描述大概是,“将人抛入一个未知的场域,所观察的结果是最为真实的”。有人或许会关心如此这般如何评定出成绩,我想大概是多虑了——如果我们最关心的根本不是成绩呢(当然我们会有完善的评价体系,也有能够形成文字的评价标准),或者说,成绩的评定指向的是同学个人本身:我们不是评判一个人的好坏,而是尝试去评判一个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在这门课程中学到了ta面对世界与未来所需要的评判一个个个体对自我的了解程度。我相信,我与老师之间对此应该是有共识的,我们在出题到改卷的过程中也一直经历希望保持这种对于个体的尊重与真诚(但我也深知,这种状态是相当难做到的,尤其是在各种工作堆叠的期末和毕业季)。这里还是需要引用那句尽管不是雅斯贝尔斯所言,但已成教育学名言的,“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碰撞另一朵云”。我们相信这种真心是能够被理解的(但我们也知道这不一定会被所有人理解,尤其是如果只是将这门课当作是刷分的工具的话),我个人也希望尽力实现,如果你足够真诚,哪怕你基础不好,哪怕你没有特别的表现自己(比如刷脸等等),但只要你认认真真完成了你该做的,你就会得到一个你满意的成绩——五年前的自己,就是抱着如此简单的想法来到了纲要课的课堂。说来也巧,我作为学生的纲要课,授课教师刚好是我导的硕士导师,这样来看,历史在无意间得以传承。而这或许就是一名从事历史研究者在教学中能够得到最好的享受。
过去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我们的现在,但现在的努力又会在一刻后变为决定未来的过去。因此,请让过去成为你思想的资源与努力的基础,而不是被某一个标签所困。我感谢愿意解剖自己的勇气与真诚,当然从这个样本中也能看出更多,包括一些灰暗面。我想,这是在大一结束时给学生的一个极好的节点,也是对于我个人,经历了六年的园子里的生活后,一次反思的机会。接下来我的时间不多,任务却很重。我尽量让自己变得“在过生活”,但也要面临外界的要求、期待与评判。但最终我只能回到自身向内省求,去倾听那心底的呼声,去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在这之中逐渐让自己变得擅长。我自信,我有这样的能力,只是要大步走去。
July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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